從邦東回昆明許久了，我腦子里，還時常浮現(xiàn)那孩子的笑臉。

邦東是臨滄市臨翔區(qū)一個鄉(xiāng)，因產(chǎn)昔歸茶聲名遠(yuǎn)播。除此之外，我實在找不出它的特點——一樣的滇西大山，一樣的閉塞難行，一樣的貧困如洗。

受朋友之邀，去邦東看看。從機場才到臨滄城區(qū)，就被路邊賣茶葉的“集市”吸引了：這是春茶下市時才臨時興起的市集，沿著路邊排開四五十米的買賣場地，一排尼龍袋子里，裝滿剛晾曬好的干毛茶，粗糙黝黑的手抓緊編織袋，興奮又滿懷期待的臉迎上來，討價還價，稱斤論兩，黎明而聚，天黑散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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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里的茶多是俗稱的臺地茶。“賣不上價”，一個漢子向我們抱怨：“一公斤干毛茶十幾塊還沒人收，去年還賣到二十多呢！”一分錢一分貨，相差幾塊錢的茶葉，品相就看得出來。司機師傅買了一大袋，滿意地說：“車上平時喝，實惠?！?/p>

車子在山路上繞來繞去，最初的新鮮，也漸漸被疲憊和眩暈驅(qū)趕。滇西大山河谷深切，山間公路蜿蜒如飄帶；極目遠(yuǎn)處人家，房屋像是掛在山坡上。還記得我第一次出差來滇西，看著路底的懸崖，心思揪得繃緊，腿肚子一路發(fā)軟。層巒疊嶂，萬峰連綿，山那頭還是山——此景既讓人感慨，也讓人絕望。

眼前，風(fēng)物變幻。我最愛看路邊的樹：有的老樹虬枝，有的清秀挺拔，有的青翠欲滴，有的斑駁凋萎，雜花生樹，儀態(tài)萬千。看久了，會生出許多稀奇古怪的想法：樹原地不動，分得清不同的風(fēng)嗎？看見過兩朵相同的云嗎？換我做一棵樹在此廝守，悠哉樂哉嗎？

一個左轉(zhuǎn)接著一個右轉(zhuǎn)，一個下坡連著一個上坡，我抵住暈車的感覺，盼著邦東早點到，車子卻才到馬臺。馬臺鄉(xiāng)，另一個因茶葉才讓人注目的鄉(xiāng)鎮(zhèn)。因為近來茶界有人力推“石岕茶”、“云南巖茶”的概念，馬臺、邦東有了幾分名氣，來的人也多了。陸羽說茶，“上者生爛石、中者生礫壤，下者生黃土”，顯示出其非比尋常的山野個性，也只有茶樹，才鐘愛這遠(yuǎn)到天邊的山鄉(xiāng)吧。

路邊的人家多了起來，偶爾還冒出一兩個茶葉初制所，太陽曬出的茶葉香氣空中飄散。同行的劉瑜兄指著不遠(yuǎn)處山頭上的學(xué)校，說再過去就到了。

我們在一個村寨的頭頂上停下來，轉(zhuǎn)入步行。時值仲春，也是云南的干季，風(fēng)揚起塵土，石頭上的地衣一撮就碎，萬物喜雨又少雨。在一大片亂石崗子里，我驀地看見了那簇簇茶樹。

果然名不虛傳！這片茶林隱匿在不知名的山坳里，毛竹、華山松和菩提樹張滿了山頭，陽崖蔭林，朝霧暮云，一條潺潺的溪流從山間婉轉(zhuǎn)穿過。茶樹們從石崖下、石縫間勃發(fā)出來，幼則上百年，長則幾百年，卻并不十分粗大，錯落有致地鋪滿山坡。仔細(xì)看時，茶樹軀干上寄生著斑駁的苔蘚，有的葉片被蟲子吃出網(wǎng)狀蟲眼。隨手掐一芽兩葉嚼嚼，苦澀盈布口腔，旋而清香陣陣，喉嚨間又生出一股清涼。

爬了一段山坡，我們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樹下歇息。五眼菩提子落了一地，我撿了幾十粒，回家用水浸泡搓洗，晾干后串起來，就是一件難得的把玩。間或抬頭舉目，菩提樹葉子中間，光影跳動，閃出醉心的藍(lán)。此時閉目凝神：四維山巒靜謐，清風(fēng)來去自在，片刻浮生如隔世。

正美著，一陣咯咯的笑聲從茶園里飄來，原來是采茶的人到了開飯時分。進(jìn)山時沒留意，茶園深處茂盛的茶樹上，還有菜茶人在忙活。我們返回時從他們旁邊經(jīng)過，一棵大茶樹下，就是遮陰納涼的好地方。

大茶樹的枝椏上，掛著尼龍袋、塑料水瓶、從家里帶出來的孩子衣服，還有咸菜干糧。采茶人戴著各色帽子，干活的衣服臟而舊，腳上穿著黃膠鞋。老老少少，在茶樹的掩映下，熱鬧的說著，歡快的笑著。

他們見有人路過，熱情地招呼我們一起吃飯。我趕忙打開相機，遠(yuǎn)遠(yuǎn)地要給他們拍照，打招呼的人不好意思的轉(zhuǎn)過身去，笑著的人低下頭來，大家躲著鏡頭——他們的衣服不好看，臉有些臟了，手指也是黑黑的。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，懷抱著一瓶果汁飲料，卻一個勁笑著。我把鏡頭拉近，那天真無邪的笑臉，多像一朵純潔的茶樹花！

在街邊店吃飯的時候，我們特意讓老板沖了一泡當(dāng)?shù)毓艠浯翰?，苦澀有力而后甘香適口。一打聽，干毛茶不到二百元一公斤，還不到那些知名山頭的十分之一；一個采茶工從早到晚，一天能掙一百多塊。

普洱茶源出山野，一片樹葉，托起山里人沉甸甸的民生。一盞清茶，就像一根情感臍帶，一頭連著華屋錦苑、風(fēng)雅無邊，一頭連著窮鄉(xiāng)僻壤、艱辛期盼。如今，茶界推崇衛(wèi)生工藝，這自屬必然。不過，面對不那么“完美”的普洱茶，我心里倒沒疙疙瘩瘩：里面有山中消息，有人間冷暖。

溫杯燙盞，我又泡起一壺邦東茶，于苦澀甘香中，想起了那嘈雜的集市和漢子的抱怨，想起了襤褸的衣衫和孩子的笑臉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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